我的梦坡_《风的种子》

hyh001 2012-3-19 1876

我坐在汽车靠窗的位置,一声不发地望着窗外。
外边五月的阳光多么光亮,光亮得有些单调,一如偶然从玻璃上看见的我的表情。
我看见自己的眉头有点微微皱起。
当年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否曾经非常欢快雀跃过?为什么20年后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却充满了忐忑和惆怅而不是满心的欢喜?
我想到有人曾经跟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我没去梦坡,无论是那个叫梦坡的风景区还是那个曾经属于我自己的梦坡。
我是刻意不想去的。
从同学的如今故乡变得比以前好许多的介绍里,我得知,所有的荒原都被开荒了。或者种成了地,或者开发建设了房子。
那些被我叫梦坡的沙丘也早就被平掉了。

往西去,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很远很远的都是沙漠,怎么可能都平掉呢?
一向喜欢亲自去求证一件事情的我,在这事情上却没有去求证。
我想梦坡是属于记忆的,那就让它永远成为记忆吧。
就像记忆里那段在黄昏余辉里传来的笛声。
我从来不需要去问那个曾经吹笛的少年,他的笛声为谁而吹,他是否知道是我在听。

1、
六岁的时候,我家终于搬离了半地下的地窝子,被分到了两小间平房。
虽然在最西头,离连队的核心位置太远,离公共厕所太近,但我的父母亲依然充满了喜悦。因为不用再常常担心我们这几个小家伙是否是掉进了公家的菜窖里、涝坝里或者带着轱辘摇把的敞口井里。
对于我来说,却矢去了许多的欢乐。因为不能再躺在盖菜窖口的装满麦草的麻袋上睡大觉了,不能夏天在涝坝边捉蜻蜓冬天在涝坝里滑冰了,不能常常去井边丢块石子下去扑通一声探一下连队那口井究竟有多深了。
不过,我很快发现了新的乐园,就是家西边更远的那片沙丘,现在被我叫做梦坡。
我家的房子虽然坐北朝南,但院门却是朝西开的。修院墙的时候爸爸舍不得砍房前那几棵已经好容易枝繁叶茂的大杨树。所以我每天打开大门,目光穿过两片田地,能看见的就是西边那沿绵的沙丘,这些大约十几米高的沙丘对于我来说,就可以算做山了。我常常能看到太阳是怎样一点一点落山的,看晚霞满天,看天光变幻,看新月初起,看群星闪烁。这一看就是十多年,在脑海中定格成用不褪色的油画,梦坡成为不变的背景。

梦坡是我年少时候最天然的游乐场和最好的滑雪场。因为一年中有几乎一半的时间都是冬天。在平均气温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日子里,踏着没过小腿肚子的积雪,穿过那一小片荒滩,就到了梦坡。四肢着地,爬上沙丘顶。翻过身来,脚一蹬,人就顺着沙丘上的积雪滑下来。我们还自创的了滑雪设备,捡来的塑料纸或者尿素化肥袋子。人往塑料纸上一坐,后边的人稍微推一下,嗖地一下就俯冲下来了。现在那些人工堆砌的滑雪场,去玩一次,起码得花好几百块,既没有梦坡的雪厚,也没梦坡的场地宽。到哪里找这么天然的滑雪场?整个冬天,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想滑多久,就滑多久。换算下来,其实那时候的日子还算挺富有的呢。
常常因为滑道变形,我们像一群彩色的小棉球从上边骨碌骨碌地翻滚下来,搞得满头满耳都是沙子。随便拍打几下,再次爬上去,继续。欢笑,尖叫,一个个脸冻得通红,却满头冒热气。连太阳都仿佛冻在天上了,我们却感不到。妈妈在远处喊了一次又一次回家吃饭,都仿佛听不到。孩子的欢乐,大人不懂。

几场春雨之后,香甜的沙枣花香在空气中蔓延开来。穿过田野,我会和几个小伙伴去梦坡,因为那里正藏着春天才有的秘密。在梦坡东边的盐碱滩上,我们扒开一个微微拱开地面的小土包,一个白胖胖的蘑菇就露出了头。真的很神奇,没有树阴,没有草丛,没有水源,它们却从那光秃秃的地下冒出来了。采回家,妈妈把它们切成片放进清水里,很快水开了,只需洒一点盐,滴几滴油,出锅。啊,长大后再也没有吃过那种纯正的原始的蘑菇的清香味道了。
春天的梦坡,秘密还不只有蘑菇。红柳发芽了,梭梭发芽了,贴地而生的野沙葱舒展开兰花一样生动的叶子,不知名的四瓣的小白花精致地开着。长着娃娃头的四角蛇和拖着长尾巴的沙鼠跟我们一样活跃起来,从这个山头爬到那个山头,从这株树下跳到那株树下。我们寻着小甲虫沿着沙丘爬的足迹爬到沙丘顶上,翻几个跟头,或者枕着自己的胳膊晒太阳,看见一只屎壳郎推着一个驴粪球爬到半坡,又滚了下去。
有时候会用手掏出那些春雪融化渗湿的沙子,小心地拍打垒造出每个人自己想象中的城堡和宫殿,满意地看它们立起,逐步干掉,被风吹得残缺,然后消失。然后,再次垒造,乐此不疲。
除了自己建造城堡,我们还会自己去发现古堡。不过那要深入到更远的地方去。曾经在一些荒弃的土夯墙周边探寻,找到覆盖在杂树野草下的枯井,那里成了蛇的巢穴。偶然拾到散落的古铜钱,想象着谁曾经生活在这里?后来他们又去了哪里?一次,几个小孩在一个土丘上蹦跳,突然陷落,下边漏出嶙嶙白骨,吓得尖叫四散,不知道惊扰了谁的孤魂?
探密古堡结束,继续去追寻更古老的往昔。风把沙丘吹出层层波纹,一些残缺风化的贝壳碎片在阳光下闪出白色的光。我躺在沙丘上想,何年何月,这里曾经是大海?是谁掀开了锅底,把海水倾倒了出去?偶然有飞机从头顶过,我们一起喊:“飞机,飞机落下来,我要去我外婆家。”我们都是被风吹来的种子,我们的外婆都在很遥远的地方。

夏天的梦坡被烈日烤得灼热,但也阻止不了我们光顾的热情。常常趁父母亲午睡的时候溜出来,到梦坡边来玩。在太阳照不到的沙丘下,躺在沙子上,柔软而凉爽惬意。梦坡边的树林里,有很多的鸟窝即将遭殃。我们爬上树,把手伸进鸟窝,摸到热乎乎的蛋或者光溜溜的小鸟,老麻雀在树周围边飞边发出绝望的叫声。在林子里,邂逅过灰色的斑鸠,彩色的啄木鸟,偶尔遭遇鹞鹰或者猫头鹰。在水渠里拦个小水坝,把水搅混,几条倒霉的泥鳅之类的小鱼浮出来,被满身泥水的我们捉住。有时候,会找来一些树枝杂草,点一堆火,从田地里掰来几穗玉米丢进火堆里烤,麦子包浆快熟,烤出来的味道也不错。不过大多时候,都因为做贼心虚而啃到的是半生不熟,被追来的大人一声喝,吓得四处乱逃。带着满手满脸的烟黑罪证回家被家长抓个正着,换来一阵吱哇乱叫的惩罚。转头即忘,改天照旧。
充满惊险刺激的夏天很快转向秋天,秋天的大多数日子都要跟大人一样忙着去田间收获,近距离亲近梦坡的时候少,记忆少而淡。唯一记得的是落日余辉下,羊群从荒原归来,烟尘腾起,如造仙境,只是没人知道,牧羊人怀着怎样的欢乐或者怎样的惆怅。
节选自《风的种子》
最新回复 (3)
  • 小雨 2012-9-7
    引用 2
    看着这样的文字,让人一下子坠入了对往夕的回忆之中。。。。。。
    那样深的回忆原本以为都已经随风飘散,如今却被拉回了眼前,
    以前认为不堪回首的日子,如今品来却变得有滋有味了。。。。。。
    如果再也找不回那时的感觉,那也没什么可怕,
    今后,还有我们更需要珍藏的记忆。。。。。。
  • GFY3384718 2012-9-8
    引用 3
    很多年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那么有味道。
  • 半山 2019-11-10
    引用 4
    七二年初冬阴历九月二十几住过几天地窝子,搬到窑洞,七六年十月搬到平房,八三年到成都姑妈家的楼房,才知道|五楼太高。
返回
发新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