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人生有几个十年

雪花飘飘 2010-7-8 712

林青霞:人生有几个十年

作者:林青霞
“你是不是林青霞?”
很喜欢带给别人意外的惊喜。在香港一个诊所里等候应诊,斜对面坐着两位上了年纪的阔太太,她们聊天的声音很大,突然听到了我的名字。我和秘书对望一 眼,竖起耳朵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大意是说有一个侄子不肯结婚,说世上哪有第二个林青霞。我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上前自我介绍,两位太太停了几秒钟,手指着我 说:“你就是林青霞?”然后两人捂着嘴拍打着对方笑了起来。有一位太太进了医生的诊房,剩下那位问我知不知她是谁。原来她就是出名慈善家的太太,这个世界 真小,她的媳妇正是我的牌友。

在台北的一个早晨,太阳暖暖的,我推父亲到国父纪念馆去散心。在湖边的树荫下,有一堆老兵和邻居的老先生在闲聊,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只是很清楚地 听到“林青霞”三个字。我知道这是一个让父亲和那些老人家开心的机会。于是我推着父亲上前:“你们好!我是林青霞!”静默了好一阵,有一个操着台湾国语的 老先生问:“你就是她本人啊?”然后父亲和老人们都笑了,笑得好开心,笑得好灿烂。父亲很有面子,老人们也开始了他们快乐的一天。

在上海机场,经过海关, 海关人员看着我的护照,停了一下,然后把护照交还给我,我心想还好没被他认出来。在候机楼等候上机,那位海关人员一脸肃穆地走到我面前,要我拿出我的登机 证和护照,旁边的朋友很紧张,问怎么回事。他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紧张的面容,好像要哭似的:“你是不是林青霞?”我心想:“我没犯错呀!”他拿出笔来要 我在他的工作证上签名。我和朋友这才松一口气。

小时候住在嘉义县大林镇的小村庄里,经常幻想着,将来有一天大明星会出现在我们的乡间小道上。小女孩原以为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许多年之后不可能的事竟然发生了:最后回到那乡间小道上的大明星,就是当年做白日梦的那个小女孩。

有一年,我带着亚洲电视摄制组回到我小时候生长的地方。街道上空无一人,有一位老太太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摄制组的人正想开口问路。因为我想给 她一个意外的惊喜,所以上前问她我要找的地址。老太太看着这组奇怪的人再看看我,表情很趣致地指着我:“你是不是林青霞?”

家乡的风

几年前,欣闻有个山东文化旅游团,我报了名参加,第一站就是青岛。到了青岛,我们下巴士走到海港边。我扶着栏杆,迎着风。这是我家乡的风啊!那风轻 轻地吹拂着我的脸、我的发、我的衣衫,仿佛父母化成了家乡的风包裹着他们深爱的女儿。我闭着双眼倾听那风的话语,感受那风的抚慰。

青岛发展得很快,市区里的高楼大厦和百货公司,就像其他大城市一样。他们说的也都是标准国语,和我想象中大街小巷大人小孩都说着山东土话的情景完全 两样。
走回巴士的路上,经过一家小杂货店,门前一张矮木桌,几位老人家围坐在桌旁小凳上喝着茶闲聊着。这情景就像我小时候,邻居叔叔伯伯们闲话家常的样 子,忽闻有个老人说了句很土的话。这正是小时候父亲闲聊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我禁不住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感觉好亲切、好熟悉。

在山东那几天参观了许多城市和名胜,但始终没有找到我想要找的感觉,内心有点失望。到济南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和几位朋友到旧城去逛,终于找到了我想 要找的东西。那一条窄巷子里的水泥墙上刻着毛笔写的诗词,因为岁月的洗礼斑斑驳驳很有味道。一家一家靠得很紧,巷子中间有一家小院落,院子里有一口古旧的 抽水井,抽水井连着一条木棍,用两只手一上一下地压,就可抽出水来。我小学三年级住在台北县三重市的小巷子里,进门的小院里也有这么一口抽水井。抽水井旁 靠墙处是煤球炉,炉旁叠起一个个中间透着许多圆洞的圆形小煤球。在我更小的时候家里也用煤球和黑炭烧饭。这里就是他们的厨房。

隔着纱窗的门往里看,一百多尺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粉红大花旧床单和枕头套,床边有两张藤椅和一张木制书桌。屋里有一位像是八十多岁的 老太太和一位妇人正说着话,我们要求进去看看。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我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起山东话:“大娘!您好!我也是山东人,我从香港来,我是林青霞。” 老太太以为我骗她,直说:“林青霞她很老、很胖,你怎么会是她?”经我一再的解释,老太太拄着拐杖到书桌上找老花眼镜,我把脸凑上去让她看仔细,她像鉴定 珠宝一样,突然“矮又垒!枕滴使令晴下”。(乖乖,真的是林青霞。)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想起小时候,每次外婆见到我,总是握着我的手,亲切地望着我说 着同样的话:“矮又垒!请下垒勒。”(乖乖,青霞来了。)

天色渐暗,告别老太太,回到酒店和团友们聚餐。突然想起,没给老太太留下什么,万一她一兴奋告诉左邻右舍,说林青霞到过她家,人家不把她当做老年痴 呆症的病人才怪!我于是请秘书送去一张签名照和买礼物的钱,没想到她怎么也不肯开门,说是她打电话给儿子,儿子说我们是骗子,好不容易才开了门。说清楚 后,两人推托了半天,最后照片是收下了,信封里的钱却无论如何不肯拿。这就是我们山东人的特质,纯朴、直率、不贪小便宜。

只要姥爷你笑一笑

“只要姥爷你笑一笑,姥爷姥爷您好,我到台湾来看你,只要姥爷你笑一笑……”这是父亲健在的时候,我为他作的歌词。

父亲临走的前几个月,我经常带女儿去探望他。有一次在飞机上我跟女儿爱林说:“姥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要让他笑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你是他最疼爱 的孙女,最容易逗他开心,只要你为他做一件小小的事,那怕是递一张纸巾给他,都能令他笑开怀。你要帮妈妈孝顺父亲,也要为自己孝顺姥爷。”父亲房间很安 静,我正走进去,只见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微笑地望着爱林,女儿伏在他床边的小桌上,正专心地做一张祝福姥爷身体健康的卡片。这个画面就像照片一样印在我的 脑海里。

吃晚饭的时候,越南工人阿江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的,原来是父亲喂爱林吃菜,爱林来者不拒,嘴巴张得老大,父亲一边喂一边笑,弄得全桌人都笑了,我知 道爱林爱姥爷,她也爱妈妈,尽管她觉得有点尴尬,只要姥爷笑了,她多吃几口都愿意。

父亲房间因为长期不开窗户和窗帘,老是昏昏暗暗的。说是窗对窗的让对面人家看到他这生病的老人不好意思。我偷偷地请装修工人装了一个由上往下拉的风 琴式窗帘,这样他躺在床上,对面就不会看到他。趁爱林在床上帮姥爷按摩的时候,我悄悄地把窗帘由上往下拉开一半。刚巧对面的窗户和窗帘之间站着一对小男孩 和小女孩。爱林站了起来,在姥爷床上和他们遥遥相望,我灵机一动,赶快跑到客厅拿来一个会唱歌会扭屁股的圣诞老公公。捧着它由窗帘下面扭着唱着慢慢地冒出 来,对面的小孩瞪着大眼睛动都不敢动,深怕一动一眨眼,这台戏就不见了,嘴里叫嚷着:“奶奶!妈妈!快来看!”这边窗里的爷爷笑了,妈妈笑了,孙女笑了, 全世界都笑了。刹那间原本阴阴暗暗的房间里充满了笑声,充满了生气。

父亲跟我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个画面就是,有一天早上他睡醒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爱林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静静地对他笑,他很感动,也很感激 爱林的不嫌他老和不怕他病,父亲让我告诉爱林:“姥爷好高兴,姥爷觉得很幸福、很圆满。”在回程的飞机上,我跟爱林说:“谢谢你。”爱林和我一路唱着: “只要姥爷你笑一笑,姥爷姥爷您好……”

一生有几个十年

人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日本作家铁屋彰子花了她一生中最宝贵的十年,就是要完成她的梦想,写出一本有关“林青霞”的书。

在这十年当中她往返于洛杉矶、香港和台湾无数次,自己孤身作战。相信所有接受她访问和提供数据给她的人,包括导演、摄影师、美术指导、我的好朋友, 都会被她的执著和诚意所感动。

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天气很热,她满头大汗,一脸傻笑,拿着一些连我都没有的旧海报、杂志、盘片、照片等,一大堆东西到我家。她很紧张、很兴奋,感 觉自己受宠若惊,但又好奇地想知道,很少接受采访的我,为什么肯见她。我说是因为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动。同时我人生的座右铭又是“有志者事竟成”,所 以肯与她见面。

就这样,一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一台录音机,两个英文都不好的人开始谈话。
头两年她不停地往返于洛杉矶和香港,也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和我见面。这不是我想要的,同时我觉得这样的沟通方式,这整件事是行不通的,于是我停止了和 她见面。

在我对这件事渐渐淡忘的时候,好友陆玉清告诉我,大块出版社将要发行这本《永远的林青霞》,我在想,这本由日文翻译成英文,再由英文翻译成中文的 书,会是怎么样的情形?我不忍心阻止她。后来想想,她若花十年的功夫,而我只花十天的时间帮她修改,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我看完她的手稿,看到朋友眼中的我,看到早已淡忘的影艺圈生活和旧时的点点滴滴时,真是恍如隔世。在时间的巨轮推滚着我不停向前奔行的这十年当 中,我尝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生离死别。在我对我的过去已经感到模糊的时候,重新再看以前的“林青霞”,仿佛像读者一样在读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在回顾这十年的当下,想着生活在另一个国度的彰子,她那十年又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

在此,希望她往后的几个十年里,能够放下“林青霞”拎起“铁屋彰子”,为自己的人生,为明天和未来好好打拼。我在这儿衷心感激她为我付出的一切,并 寄予最诚挚的祝福。

牵手

对父亲的第一个记忆,是在我三四岁那年。

每当接近黄昏的时候,我总会蹲在眷村的巷口等待爸爸回家。父亲个子高大英挺,穿上一身军服,更是英俊潇洒。见到父亲的身影出现,我总会扑上前去握着 他的手回家。我那小小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大拇指,那种温暖和安全感,就好像已经掌握了整个世界。

父亲是个山东大汉,为人直爽,待人真诚,他生性幽默,一生俭朴,并且知足常乐。

在我生命中最忙碌的20个年头里,母亲为了保护我,跟着我东奔西跑、寸步不离,哥哥、妹妹又远在美国,父亲经常独自一人留在台北家中,本以为这段时 间是我们父女情感的真空期,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当年他正在默默地支持着这个家,他是稳定整个家的力量,他令我们在生命中勇往直前,没有后顾之忧。

四年前父亲身体因为肝硬化而起了变化,必须每两三个月接受一次栓塞治疗,父亲虽然不愿意去医院,但由于对我的信任,总和我携手共度一个 个生命的关口。每当做完一次治疗,他总会忍着痛微笑着对我说:“又过了一关。”我也总竖起大拇指说:“爸!你真勇敢!”在这四年当中我们也不知共同度过多 少个关口。感谢上帝给我机会和足够的体力,使我能经常陪伴在他老人家身边,真切的感受父亲的爱、感受他隽永的智慧以及面对生死那从容的态度。在父亲最后的 岁月里,哥哥、妹妹、我、女婿、孙女们,还有父亲的老朋友轮流来探望他,尤其是孙女们,逗得姥爷非常开心。父亲还特别告诉我,见到爱林和言爱,他内心是如 何的充满着喜悦和幸福,也感恩于自己所拥有的亲情友情和生命的圆满。

最后一次陪父亲到国父纪念馆散步,父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脸上呈现出来的神情既温暖又 有安全感,就仿佛是我小时候握着父亲大拇指那种感觉一样。父亲平安地走了,虽然他离开了我们的世界,但他那无形的大手将会握住我们儿女的手,引领我们度过 生命的每一刻。
最新回复 (0)
返回
发新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