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伟的新作:走进慕士塔格的天空

admin 2004-2-6 799

走进慕士塔格的天空
成伟
2003年我决定去攀登新疆慕士塔格峰 。尽管这在周围人眼里是多么的不经济,多么的不可思议 ,而我却早已被雪山所诱惑。生活中很多事情无须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只要自己认准就行。
(一)
干热的七月,从喀什向南挺进,汽车很快就深陷于莽莽昆仑群山中。穿梭盘桓了七个多小时后,慕士塔格雪山突然兀现在前方,象灯塔一样为我们指示着方向。站在卡拉库力湖畔远眺,冰山横空出世,威莽雄伟,圣洁而巨大的山体矗立于苍穹之上,遮蔽了整个东南天空。尽管距离主峰仍有20公里,我们还是感到了强大的倾压之势,心中满是深深的敬畏和失落。
相对于海拔7546米的“冰山之父”,我们这支登山队的力量太单薄了。在我看来,活动的前景是黯淡的。除了热情和血性,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资本去与这么一座老大雪山对抗。而雪山似乎又寄寓着某种超乎人的认识和想象的东西,这种未知激发着人们想去探究清楚,不愿放弃而去。忙碌四天后 ,我们把登山装备运到了雪山海拔 4300米和5580米处,从而确立了大本营(BC)和一号营地(C1)。
(二)
第五天,我们从大本营出发,继续驮驴的生活。
全队六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爬升。登山之始,总是新奇而兴奋的,我们陶醉在一片美丽自由的气氛中,身上有使不完的劲,脑袋里有万般豪情。大家不时驻足山坡,目光流连于天边游动的白云,连绵起伏的雪山,千奇百怪的冰塔林。随着山势的抬升,大本营的帐篷逐渐远小,登山者们也逐渐散入到空旷而未知的荒野中。大家的热情在山风的吹袭下终于四散飘零,才意识到:登山不是别的,就是傻走;与巨大的山峰相比,人和周围的荒石野草一样渺小卑微,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下午时分,我们完成了1200米的攀升,抵达5580米的营地。
晚上,两名队友高山反应很明显,时起时卧搅腾了一夜,其中女队友因此被迫退出攀登序列。其他人也被太阳晒得满脸卤肉,没有“脸面”。我睡觉时常被自己烂嘴上分泌的脓水粘住双唇,每次张嘴都有一次撕裂的痛苦。这些还只是皮肉之苦,先我们上来的西安队,没有完全适应就上了5580米,结果一名队员反应极强烈,险些出大事故,最后受尽折磨,被迫下撤回到起点。
接下来一天的行程地形非常险恶,半米到几米宽的冰缝在路上横七竖八,高大的冰壁四处耸立。四周晶莹剔透沉静美丽,我们却心跳如鼓,谨慎地在冰壁下穿行,小心地从大冰缝间的冰桥上走过。后来我们得知,乌鲁木齐队的一个队员在一号营地附近下冰坡时,不慎滑倒,下面大本营的人员同时观察到一个长形物体滚下旁边的深崖,大家都惊呼完了,幸好经核实失落山崖的只是他的睡垫。
与强大的冰山对抗,需要勇气,毅力,还有智慧。慕峰流传着一个神奇传说,据说,有一年一位欧洲老者攀登慕峰,不小心和自己的小狗坠入冰裂缝,当时老人无法攀上冰壁,遇险又无人知晓,只好待在冰裂缝里。几天下来,饥寒交迫,前景似乎越发渺茫,但老人很有耐心。到后来,吃的就剩两片巧克力了,人也饿,狗也饿,生命已到了最后关头。这时,老人竟把巧克力全让小狗吃了,自己抱着狗。他认为狗吃掉巧克力比自己吃更必要。事情的发展回报了人性的善良和智慧,狗的体热使老人又熬过一些冰冷的时光,最后,又是因为小狗,它敏锐地察觉到冰川高处的动静,并不停吠叫引起了路过的登山者的注意,从而最终挽救了主人的生命。
山路曲折变幻,不仅考验着体力,更历练着心理承受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不时看见有一些登山队放弃了前进,而我们的一位队友也自动退出了攀登序列,令全队力量再次消弱。不过,剩下四人没有气馁,行进中不断赶超其他队伍,超越老外令人别有一番民族自豪感。傍晚九点多,我正埋头爬升,只觉身体一软,猛地往下陷,等我从冰缝爬出来再看时,不禁由惊转喜:营地到了。我们在海拔6350米建立二号营地(C2)。这一天,我们队成为仅有的登达6350的两支队伍中的一支,四名队员也都创造了自己的登高纪录。
不过,八个多小时的攀登令队员们状态都很差,我和队长深夜里竟被憋醒喘不过气来,无奈只好大开帐篷门捱过寒夜。这些再加上减员问题使登山计划的实施更是捉襟见肘,迫使我们改变原计划,将高山适应时间猛然缩短了五天。而因为这一变化,后来我们竟然陷入到危险境地。
在二号营地适应了一天后,我们四人继续挑战新高度。一天的行军很艰苦,每一个人不久就陷入到困乏、高山缺氧以及身体的病痛中。大家呼吸着只有海平面40%含氧量的空气,没有感觉地攀爬着。尽管地形已没有多大难度,尽管行进中还是不时碰上美景趣事,支离片刻的浪漫却取代不了现实中不断重复的双腿机械运动,平淡乏味和艰辛永远是登山的主题。大家的体力很快走向极限,大部分时间里,只是乏味地与漫无止境的雪坡干耗着,与内心的动摇斗争着。我们像是一群虔诚的朝圣者,以一种富于悲剧色彩的方式行进在冰天雪地中,亦步亦趋,走向自己的圣地。煎熬了一天,全队四人到达海拔6950米,建立三号营地(C3)。冲顶时机已经到来。
(三)
第九天,高山适应时间太短的问题开始暴露,队长有明显的高山反应,其他人也很虚弱,每个人披挂穿戴都要花费大约一刻钟时间,但是冲顶已刻不容缓。
清晨,四处寒风凛冽,云雾缭绕。在一片凄冷孤寂的里,四个年轻人缓缓离开最后一个营地,溶入那片未知的冷漠世界——雪山6600米以上再也没有别的生命。
因为惟独我没有踏雪板,所以一走一陷,很快落在最后。云雾没有象往常那样散去,时而缓缓裹携升腾,时而疾速涌动飞掠,向天仰望,雾色苍茫,风云际变,太阳偶尔露出苍白的圆形轮廓。人开始走十步休息五下,后来八步五下,六步五下,最后只能坚持三四步五下。每次休息,除了大口喘气,别的啥也不想。逐渐地云雾加重,能见度下降,四处混白不分天地没有上下,只觉着往高处走。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处于不确定中。直到持有GPS的队长告诉我到顶了,我仍旧软软地麻木地走着。浓重的云雾使我只能感触到周身几米的范围,不过,我终于相信:我们已经拿下这座大山,尽管我已经没有力气没有兴致表达我的快乐。后来我在网页上给朋友留言道:2003年8月2日14时20分,我终于攀登上了慕士塔格峰,海拔7546米,那是一个梦,所幸我掌握着她。
刚高兴没多久,我们都意识到队伍缺了一个人,由于在这种海拔地带意外太多了,大家骤然紧张起来,匆忙四下呼喊找寻,然而回应的只有山风的呼啸。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心情逐渐从颠峰落向谷底,感到了一个生命的一点点失去。2002年,两名雄心勃勃的俄罗斯登山者正是永远地消失在慕士塔格的风雾中,他们在这个世界只留下一顶摇曳风中的空帐篷。等待是令人难熬的,不过我们无疑是幸运的。大约半个小时后,那名失踪队友听见我们的呼喊,及时纠正了方向错误。当他劈云斩雾突然现身时,队友都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强大而变幻的大自然面前,人的情感是微不足道的,但却是那样敏感而真挚。冰山可以夺去登者的生命,但它不能夺去那如烛火般微弱的情感的温暖。
脆弱疲惫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类似的惊吓,四人稍事停留,即保持住紧密队形下撤。下撤了一段路,坡下竟然上来一人,一个老外独自逆风而行,令人惊骇地在飞云掠雾中艰难攀登,他友好地向我们打了个招呼,继而绝尘而去。依赖于全球定位仪,下午五点,我们终于冲破云封雾锁,全部滚爬回三号营,当时的情况已无法继续下撤。是夜队长的状态一直不好。
(四)
第十天大早,队长病情加重。按计划应拆营下撤,但猛烈的风雪迅速把我们打回帐篷,这种天气行军无异于自杀。两小时后,队长说话思维迟钝,渐显儿童化倾向。中午时分,队长的痰中有血丝。情况已很明显,是脑水肿,按照登山规律患者必须迅速下撤,否则会死人。但是,外面的风雪依旧。究竟是立即下撤将全队人员投入到狂暴的风雪中,还是原地待机将队长置于危险境地?一切已不容回避,经过艰难选择,两险相权取其大,最终大家决定冒险下撤。
下午六点半,在天黑前的四个小时前,我们走进了风雪中。现实做起来比想象的要难得多,几天高强度的行军后,队员们早已精疲力竭精神糜顿,加上天气恶劣路线模糊,困难重重。最要命的是队长已不能站立行走,必须由人协助下撤。于是扶人的扶人,拖包的拖包,全队积重而行,缓缓行动。一切已经没有回旋余地,只能硬着头撑下去。
时间的流动是缓慢的,人的感知也是混杂迟钝的,肢体在精神的麻木支配下机械地运动着。即将威胁而来的寒夜却象利剑一样悬在每个人内心。我的山友老胡1994年攀登慕峰时正是由于没赶上时机,被迫在海拔7300米处的雪坑里蹲坐了一晚,每每回忆他讲述那一晚的体验,我都有一种彻骨的寒冷。现在,我在怀疑自己:继续这种状态是否还有意义——此时此种天气再重新扎帐篷已无法办到。与狂暴的慕士塔格比较,人的生命是卑微的和脆弱的,雪山已经留下了将近十名登者的生命,她随意就可以多留下几个。
但千难万难,我们决不能扔下任何一个伤病队友,决不能轻言放弃。大家坚持地下撤着,一点点,一点点……孤独、寒冷、疲劳、缺氧以及危机感束缚羁困下,愁酸悲苦聚涌而来,我的眼睛在雪镜后不知不觉泪水盈眶,我知道我没有胆怯,可是眼睛还是一次次地湿润了。
老天的折磨终于到了头。傍晚九点十分,在一片恍惚中,我们竟然走出了顶峰地带的风雪区,海拔6500米以下竟然是晴空万里。四十分,我再次陷进冰裂缝中,待爬起来,却看见了那片熟悉的渴望已久的帐篷群,包括我们的那顶黄色帐篷——二号营地到了。我的心头猛然一热,身体不禁软倒在雪坡上。那一刻,前方的天空辽远广阔,群山波澜起伏,夕阳辉煌灿烂。登山中面临的困境恰如人生的困境。我突然有一种对冰山深深的感恩心理,感谢她给予我们生命,感谢她给予我们友情,感谢她给予我们勇气和力量。
(五)
之后一天的傍晚八点半,我独自接近了大本营。女队友奔跑着爬上来接我,走近时眼泪夺眶而出,我把背包交给她,身上那种压迫欲摧的沉重感久久不能释去,腿脚已几乎不能迈步。不过我知道:天堂就在坡下。
第十二天,我们的大本营拆除了。那天,雪山顶峰密云笼罩。我不禁在想:我真得走进了那片白云中吗,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得到了什么?千万言语,万千感慨,却已无从表达,剩下的只有心灵中深深的感动。
最新回复 (1)
  • 无此用户 2004-3-2
    引用 2
    好文章!
    读这篇文章,不仅震惊,而且和作者有同样发肤体痛的恐惧和最后劫后逢生的感慨。如临其境,此时此刻周围都是寒冷。请作者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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