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文学是对现实生存的精神超越

admin 2005-6-6 662


文学是对现实生存的精神超越
——王铁仙教授在华东师范大学的演讲


  我们为什么要读文学作品?也就是说,文学对于我们有什么意义?大家可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认为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我先谈不是为了什么,然后讲是为了什么。

  读文学作品,就整个社会来说,不能用来提高粮食产量、钢铁冶炼水平,不能增加物质财富;就个人来说,不像学外语,不像学理科知识、工科技能,不能获得自己谋生和报效国家的实际本领。很多人可能会说,学一种本领,就应该有其实际的功利性,但如果真的把文学当作一种本领、一种工具去学,是学不好的,永远也不能真正走进文学的园林,只能做一个语文方面的教书匠之类的人。也许有人会说,读文学作品可以提高语言表达能力,而语言表达能力是一种很有用的实际本领。这话有一定道理。孔子就说过:“不学诗,无以言”,学诗、读文学作品可以提高语言表达、应对的能力和效果,有实际社会作用。去年,陈水扁扬言要在3月20日就“台独”举行所谓的“公投”,当时正值我们两会召开之际,在记者招待会上有记者问温家宝总理的看法,温总理以丘逢甲写于1896年的一首诗《春愁》作答:“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回答得婉转而有力。但语言表达能力不是读诗、读文学作品的主要目的。温总理念出这首诗,主要是因为这首诗表达的海峡两岸人民的共同义愤和一定要收复台湾的决心,今天仍然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因此脱口而出,并且表明中国人从来如此,这决不单纯是语言表达的问题。如果仅仅为了积累外交辞令,作为工具对待,就不会这么恰如其分地引用。所以说,阅读文学作品不是从实际功利出发的。

  读文学作品,也主要不是为了认识社会和历史。文学作品有认识作用,但不是主要的。要认识社会和历史及其规律,一些人文社会科学论著,如历史学的、政治学的、社会学的、法学的、伦理学的、政治经济学的等等著作和论文,讲得更全面、更清晰、更准确。譬如说,诗人食指有一首诗———《相信未来》:“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这是1968年作者当知青时写的,从中只能看到那个狂热的年代下乡知青的环境和生活的模糊影子,社会的一个很小的角落,所写的好像也只是“我”一个人。如果要了解那个“文革”开始阶段的历史和下乡知青的整个状况,如知青运动的发生、知青的地区分布、身份分类、生活状况、艰苦的环境和一般心态等,有很多相关的书籍和资料,它们叙述得更全面、清楚。

  确实也有人,如后期的正统儒家,特别是宋明理学家,认为看文学作品没有意思。如程颐说:“作文害道,杜甫‘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如此闲言语,道它做甚?”就是从认知和究理的角度看,觉得文学作品没有一读的价值。前些年,报纸上经常议论不少企业欠账不还的问题,不止一个人扯到《白毛女》里的杨白劳不还黄世仁的债,认为杨白劳就是不对的,理亏的。我想这些人一定不是文学读者。且不说那个时代的地主与佃农的关系是否等同于现在的企业之间的关系,文学本来就不旨在解释具体的社会现象,并对其作出科学的回答、理论的判断,不在于究理、传道。文学关注的是人的命运和情感世界,真正的文学读者是不会作这样的联系的。

  读文学作品,既不是为了实际功利,也主要不在于认识社会。那么,人为什么要读文学作品呢?

  对现实的两种“不满”

  文学的审美是人的自由自觉活动的特殊方式,可通过形象化的创造,让人的生命力从种种实际的限制中解放出来,在精神上不断接近这个目标,即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们应当有对自由精神和完美境界的追求和向往。

  读文学作品,一是为了获得深层次的审美愉悦,使精神超越现实生存。

  让精神超越现实生存,是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内在需要,只是自己不一定明显意识到;而阅读文学作品可以满足这种需要。我这里指的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宋代黄庭坚说:“三日不读汉书,便觉俗气逼人”。因为《汉书》富于文采,古人也把它看作很好的文学作品。还有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也是这个意思,认为读文学作品可使人不“俗气”,有“气质”。黑格尔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我们确实能够从优秀的文学作品里能找到平淡的、琐碎的、充满利害考虑的现实生存中没有的美,即便只是寻觅到一点点旷远、悠长的诗意、韵味,也能引起对美好、高远的情感和境界的向往,产生一种解放之感,自由之感,使精神超越现实生存。我们常说“令人遐思”、“心灵放飞”,就是进入了这种审美境界。这种境界,我们在旅游等活动中也会产生,但是读文学作品,沉浸进去,所获得的审美愉快要深刻得多。

  超越,也就是“不满”,超越现实生存就是不满于现实生存状态。有两种超越,两种“不满”。

  一种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否定。如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暴露出十九世纪法国上流社会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暴露出贵族、资产阶级暴发户在“钱可以买到一切”的信条下的尔虞我诈,他们的贪婪和冷酷。又如鲁迅的《阿Q正传》揭示中国近代社会国人自欺欺人的精神状态,指出辛亥革命实际上的失败。而这种现实的否定,会反过来激起我们对正常的、健全的、美好的社会和人性的肯定和向往,也就是对现实生存的精神超越。

  另一种不满,是“不满足”,要把现实生存向上提升。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等等。前者第一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就是对当时的现实生活有所“不满”;然后一个人独自到荷塘一带走走,看看,心里涌起了许多诗情,产生许多美的联想,一直想起了过去的遥远的江南女子采莲嬉戏的热闹景象,内心愉悦,宁静下来。后者表达对自己生活和学习过的康桥(即剑桥)的惜别之情,一种依恋难舍的感情。在他心目中,康桥景色、氛围是那么美好,但是要离开了,于是充满温柔而感伤的情绪,如结尾一节:“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对康桥的依恋,包含着对凡俗世界的不满,希望康桥这样的美好景色和氛围永驻心间。他写诗表达对康桥的依恋,是要在自己心里保护住这份美好。这种保护,也是对现实生存的超越。为什么?因为现实生活中存在太多的不美,还有灰暗和污浊,尤其在他那个时代是这样。而且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转瞬即逝。文学作品就想把美好保护起来,留驻永远,而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如俗话说“花无百日红”、“红颜易老”、“美人迟暮”等等。所以保护也是超越,超离凡俗的羁绊。当然,在不少作品里,两种不满兼而有之。

  两种不满,都是对实际的现实生存的超越。把这种种不满写出来,使我们得到审美的满足,这就是文学,这就是艺术。

  从作者方面来说,有对现实生存的不满和不满足,易于写出优秀作品。古人说:“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言易好。”古人还说:“话到沧桑句便工。”悲剧性的作品往往因为不满的深刻、超越的艰难,而具有更高的审美价值,如《哈姆雷特》、《雷雨》等等。我们有同学喜欢写文学性散文,有的还写小说,实际上也是表达对自己的现实生存状况的不满,有一种是批判性、否定性的,也有一种是向上提升性的,其实都是为了得到精神超越。第一类批判性的,如写沉重的课业负担、呆板的教育体制、与家长难以沟通、同学矛盾引起的烦恼等等。第二类提升性的,如写日常生活中的哲理性思考、写自然风物的诗意感悟、写少男少女的朦胧恋情等等。而不少同学意识到“愁苦之言易好”,所以比较喜欢写“痛苦”心情,以致“为赋新词强说愁”,无病呻吟。但无病呻吟不是真情实感,写出来并不是好文章,这个道理,后面再说。

  现实中的人,受自然、社会、精神文化传统的各种限制和制约,是不自由的。杜甫曾叹息“身欲奋飞病在床”;苏轼把酒问天,感叹天上、人间都难得自由、圆满。而自由却是人固有的追求。马克思说,“自由的自觉的活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类特性”,是人的本质。正是根据人对自由的固有追求和向往,《共产党宣言》里指出将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将是自由发展的个人的联合体;恩格斯说,到那时候,人将“成为自己本身的主人———自由的人”。实现人的现实的自由状态(完全认识“必然”和按此改造世界),需要以生产力和经济的高度发展为前提,对全人类来说,有漫长的过程,我们可能一代接一代还不能达到现实的自由状态。然而文学的审美是人的自由自觉活动的特殊方式,可通过形象化的创造,让人的生命力从种种实际的限制中解放出来,在精神上不断接近这个目标,即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们应当有对自由精神和完美境界的追求和向往。有这个向往或没有这个向往,无关乎实际功利,但它不是空的,它对于培育健全、美好的人性,对于丰富和发展人的精神的本质力量,是很重要的。这就是文学对于人的意义,这就是我们要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的理由。

  体悟和表达人性

  文学超越人的现实生存,还表现在它主要不在于摹写现实世态,而是表现人的心灵。优秀的文学作品为什么能进入人的精神世界深处,表现出人的一般本性、普遍人性?因为文学作品总是写具体的、个别的人,而不是写群体的人。

  读文学作品,二是为了探索人性,认识人,认识自己。

  文学超越人的现实生存,还表现在它主要不在于摹写现实世态,而是表现人的心灵。

  优秀的作品一定都是进入到人(作家本人和他笔下的人物)的心灵,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处,探幽索微,探索和表现他的幽深、微妙的内心世界,写出心灵的真实。如果作家对一个人心灵的探测和表现达到一定的深度,那么一定会表现出某种普遍的人性,加深我们对人的认识,引起我们对人性的思索,有新的发现。我是人类中的一员,因而也能从文学中看到自己。这时,可能会因发现自己的缺陷或现实的限制而痛苦,但同时也会因为对人有新的认识和发现,而产生审美的愉快。

  例如阿Q,鲁迅非常具体、生动地描写他的种种言行,都是为了表现他的精神状态;有时也直接写他的内心活动。鲁迅非常深刻地写出了一个独特的人物。而由于写得独特而深刻,因此从这一个人身上表现出当时中国人一种普遍的精神面貌、国民性特点。当时一些人读《阿Q正传》,“栗栗危惧”,认为是在讲自己。就是到了现在,我们不是仍可以发现自己身上有着阿Q的精神胜利法和种种奴性吗?阿Q身上甚至表现出人类的共同弱点,据说罗曼·罗兰读了《阿Q正传》,感动得留下了眼泪,说法国大革命中也有这样的人物。也正因为《阿Q正传》反映出人的一般本性,所以在他身上也有着对“自由”的向往。你看他在被绑赴刑场的路上,忽然想到曾在山脚下遇到的饿狼两只鬼火似的眼睛,好像要穿透他的皮肉,咬他的灵魂。这表明这个十分愚笨、麻木的人,最后也感觉到有一种压迫、摧残他的精神力量,产生了恐惧感,这种恐惧感,隐含着要从精神压迫和摧残下解放出来的要求。这是《阿Q正传》中很值得注意的一笔。

  再如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写“文革”中一对患难夫妻之间的深情和小市民的嫉妒、猜疑等委琐心理,也触及了一种普遍的人性:人的真诚、高贵和人的卑琐。我们为那对夫妇的精神高贵所感动,同时鄙视裁缝老婆等小市民的低俗,这都使我们超越一般现实生存状态,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境界。

  那么,优秀的文学作品为什么能进入人的精神世界深处,表现出人的一般本性、普遍人性呢?这是因为文学作品总是写具体的、个别的人,而不是写群体的人。群体的情志其实是很难把握住的,直接写群体心态,一定会写得很空泛,很浮面;写个别的人才可能写出人的内心的真实,并由此触及某个群体的共性。不过,要写出一个人的真实的个性,需要对许多人有深切的观察、体验和感悟,并且把自己的体悟忠实地表达出来,不要有所顾忌,不要虚假。有深切的体悟,就不会停留在皮相,可看到人的本质的真实;作忠实的表达,就一定能写出独特的、个性化的人(包括作者在内),写出真正的“个别”。因为人与人本来就是不同的,“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现在有的小说包括一些同学的作文,模式化、雷同化,就是因为体悟不深切,表达又不忠实于自己的感受,甚至把别人的感受当作自己的感受。因此,如果写文学作品,要学习语言和技法,更要努力做到体悟深切、表达忠实这样八个字,不要无病呻吟。

  然后我们来谈文学对社会的认识作用问题。我们前面说读文学作品主要不在于认识社会,这里要说它也有认识社会的作用这一面,但要说它是如何实现的。

  文学作品对社会的反映,是通过人心灵的折射,而不是直接的。它没有人文社会科学论著那么全面、清楚,然而能够写出社会的“心灵”,一个社会的深层精神问题,因而“反映”得更深刻,并投下浓重的社会面影。这是因为个体人的心灵、精神世界,他的个性,除了生物性的遗传因素之外,主要是在多种社会关系、复杂的社会矛盾和精神文化传统的制约与磨砺中形成的。例如王安忆的《长恨歌》,用细腻而犀利的笔触,描写出身弄堂平民家庭、四十年代当上“上海小姐”王琦瑶的生活方式和情调,与男性的情感纠葛和坎坷的命运,而折射出四十年代以来上海社会的一个侧面,反映出上海一般市民的心理和时代的变化,那些年代的精神问题,比一般写上海历史的书籍的叙述显得更真实。同时,作家为了写好人物的个性和命运,也要有意识地观察、了解、研究并描写那个时代有关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矛盾状况,这些也有社会认识作用,而且因为文学叙事的生动、形象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影像时代的文学阅读

  与讲究“可看性”、注重情节等外在东西的大众文化作品相比,文学作品以语言文字为媒介,不受那些具体物质材料的限制,并可反复探究、玩味;而且文学语言不同于实用语言,含蓄,多义,给人以广阔、美丽的想象和诗情。

  读文学作品,还是为了在与大众文化的对照中加深对文学审美特性的认识。

  现在,以电子媒介为载体的大众文化产品,尤其是影视图像、通俗电视剧、卡通漫画、广告和书籍的图画版等等,铺天盖地。它们冲击着传统的书写和印刷形式的文学作品,广泛地进入到大众的日常生活之中。现在许多人不读文学作品,只看这些。不少小说刊物、流行杂志也向它们靠拢。有些小说追求视觉效果和曲折离奇的情节,以期改编成影视剧,快速成名获利。因此现在被称为影像时代、读图时代。这是高科技和市场经济发展条件下必然出现的情况。

  影像作品的特点是充满感性、直观的形象,新鲜,漂亮,刺激,具有瞬间性,直接作用于感官尤其是眼球即视觉。制作者讲究“可看性”,小说家也跟着注重情节等外在的东西。它们不触动人的内心深处,没有精神深度,只供人娱乐、休闲,让人眼睛一亮,轻松一笑,或一阵惊奇,激起身体感官尤其是视觉的快感,文化水平很低的人也可以接受、享用,并且毫不费力。这些大众文化作品不会引起观众、读者深刻的人生体验、人性探索和超越性的思考。它们已替你对社会人生作了某种单纯的评价和判断,让你跟着它走,被它同化。

  再回过头来看书写、印刷形式的文学作品,更可认识到它的审美特性、精神超越性。与影像作品相比,文学作品以语言文字为媒介,不受那些具体物质材料的限制,并可反复探究、玩味;而且文学语言不同于实用语言,含蓄,多义。这样,它可以自由表现无限广阔、悠长的时空和种种复杂的事物,可以进入到人的深邃、微妙的内心世界中去。读者可以充分发挥精神主体性,进行自由的想象和联想,生出难以言传的、细微的、缥缈空灵的思绪。而影像艺术只给你图像,意蕴单薄,审美空间很小,阻断了你多少广阔、美丽的想象和诗情。不是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吗?这时则只有一个了。

  当然,看看影像等大众文化作品,也是很好的,很舒服的,可以娱乐身心;并且有的还是具有文学性的。反之,文学也可以借鉴影像的某些技法,使之更生动、更有现场感。但是我们不能沉溺其中,我们要有更高的审美趣味、审美要求。除大众文化作品之外,要抽时间读几本经典的、优秀的文学作品,获得高层次的审美享受,丰富自己的感情,升华自己的精神世界,养成健全、美好的个性,超越俗庸。

  (这是王铁仙教授2005年3月15日在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所作的演讲)
最新回复 (0)
返回
发新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