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海


相音

S大学坐落在S市的东郊，校北门离海边仅五分钟路程，雪诗是S大学外语系新生，她总爱到海边散步，一个人徜徉海滩，思绪任鸟飞，很惬意，有时她会对着大海狂喊，以此减轻来自内心深处的窒息感，这种感觉由来已久静静潜伏着，现在雪诗想慢慢释放出来，清理一下思想空间，以便储存更多新内容，生命于大海，如沧海一粟，却没有理由可以轻视，更没有原因去放任自流。
春日午后的大海，静若处子，浅海湾里静卧着几只小船，一群海鸥赤脚漫步海滩，粉红色小爪踩踏着黄沙，海鸥洁白的羽毛粉红的小爪显得分外妖娆，像豆蔻年华的少女，天真羞涩之态流露无遗，不知是什么声音惊动它们，于是它们极不情愿地舞动着翅膀飞向蓝天，飞向海的深处，雪诗观察到海鸥无论飞得有多高有多远，却总也不会飞出海域，也许在海鸥很小的时候，海鸥妈妈就告诫小海鸥，大海就是海鸥的家园，坚守家园，才能承受生命之重！海鸥是渔民的吉祥鸟，雪诗总看见海鸥嬉戏于出海打鱼的渔民船头，间或盘旋于船体上空，久久不愿离去。雪诗是个喜欢观察的女孩，她敏锐的直觉能于细微处发现事物的本质，这让她清秀的容颜多了一份神秘色彩，气质不俗。
开学不久，班主任甘老师说S大学有一位外教桑尼，不领学校的工资，义务为学生上课，甘老师的口气中满是崇敬，雪诗当时有点不以为然，她觉得桑尼是个谜，从那以后雪诗就开始留意桑尼了。桑尼人到中年，形单影只，素朴淡雅的衣着，谦和的表情，很普通的一个美国人，只是她的眼睛，看了使人年轻，像一片蔚蓝的海。外语系外教每周一到周五下午都有一个小时的office hour（由外教开设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学生的口语）, 雪诗总是急匆匆踩着点儿一路小跑到桑尼住处，桑尼的客厅总是挤满了人，多是学生，也有些社会人员，大家都是来练习口语的。桑尼总是很有耐心，像慈母，更像一位大姐姐，每次office hour都有一个主题内容，大家围绕着这个已选定的主题展开话题，有时洽逢美国特殊的节日，桑尼就会说一些有关节日风俗习惯的话题，以助长大家的谈兴。雪诗很少说话，总是静静地听，有时也会顺手拿起桑尼放在书架上的相册，大家一个一个传着看，照片上有一些是桑尼在美国家中的场景，有同学就问桑尼，想家吗？芝加哥的风很大，你家乡的人们是如何充分利用风能的？一系列的问题面前桑尼总是非常简单的几句话就打住话题了，似乎对过往的事情不愿多提，雪诗注意到一个细节，从照片上看桑尼美国的家很简陋，她妹妹一家也很简朴，就想可能是桑尼在美国生活得不够好，才想着试图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于是来到中国，来到这个迷人的海滨城市？雪诗想起大学第一年暑假期间，她参加S市组织的英语口语workshop，当时有50名美国中小学教师组成的旅游团来到S市，桑尼自然成为他们的兼职顾问，这些美国教师给雪诗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女教师，虽然大多数女教师韶华已逝，但她们衣着典雅，谈吐不凡，充满活力，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良好的素养和风度，而身为S大学最有威望的外教桑尼，站在这些女教师中间，却显得很谦卑，全然没有这些女教师身上高贵典雅的气息。这令雪诗若有所思。此次workshop结束不久，雪诗参加桑尼的office hour，桑尼提及美国中学教师旅游团来S市旅游，临别时这些美国教师送给桑尼不少衣服，桑尼说到这些时流露出很满足的神情。
时光飞逝，转眼雪诗大二即将结束了，许多事情也在悄悄变化着，班主任甘老师公派去美国做访问学者，雪诗猜想甘老师应该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因为甘老师总是说美国好，说中国现在有很多假冒违劣产品，尤其是食品，简直不敢吃，说牛肉面的面是用脚蹂出来的等等诸如此类的骇人听闻，雪诗发誓此生不再吃牛肉面。甘老师其实不姓甘，因为他是甘肃人，是他们那个穷山沟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山里娃，大学毕业后到甘肃白银矿区工作，结婚生子后，没几年又考入山东大学外语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后就到S大学教书。果然不出雪诗所料，雪诗大学毕业几年后，和同学聚会，同学提及甘老师，说甘老师出国后杳无音信，他老婆还在S大学工作，带着女儿孤零零过日子。同学都骂甘老师不是东西，崇洋媚外也不该不要老婆孩子啊。雪诗想甘老师的夫人留守S大学，也许是明智的选择，做人不可以不给自己留后路，何况S大学在中国高校中也是很有名气的。
在大二这一年暑假来临之际，雪诗照例常去桑尼的office hour，却猛然发现office hour拜访桑尼的女生少了许多，雪诗很纳闷，来参加桑尼office hour的男生还是很多, 雪诗爱去桑尼那里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觉得放松，你可以随便地和她交谈，任意拿她书架的书，还可以借回去读，但凡去桑尼office hour的学生总是局限在桑尼的客厅内自由活动，或坐凳子或坐沙发，人多的时候有些男生女生席地而坐，大家围坐在桑尼身边，像一群孩子围坐在母亲身边听母亲讲故事，偶儿桑尼卧室的门也会开着，但那是她的私人空间，大家一般是不会涉足的。而有的外教，总给人一种距离感，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隔阂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全然没有桑尼的亲和力，雪诗想桑尼是有心敞开心扉去拥抱学生的，正如甘老师所说的，桑尼在S大教英语不领工资吗？据说桑尼是一个国际教育组织派到中国来的外教，这个教育组织发薪水给桑尼，桑尼还享有一年一度的假期，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旅游，假期期间的费用也由这个教育组织报销。显然，在S大学教英语的别的外教是在S大学领工资的，否则的话甘老师也就不会对桑尼在S大学不领工资大说特说了。这在雪诗心底是个谜，隐隐有股冲动想解开这个谜题。快到了知天命年龄的桑尼，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以如此的热忱去面对每一个学生？雪诗第一次听人提起桑尼是在大学一年级刚入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开学不久一个深秋的早晨。雪诗觉得桑尼是一个很平常的外国人，只是在S大学外语系桑尼很有影响力。这让雪诗觉得桑尼是个头戴光环的女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悬在桑尼头顶上的光环也像夕阳的余晖一样一寸寸地黯淡下去。
的确，桑尼是一个很优秀的外教，她对工作很认真负责，雪诗的英语成绩一般，大学二年级桑尼是雪诗的外教，雪诗的英语作文比较差，每次总被桑尼修改的面目全非，密密麻麻的修改指正令雪诗眼花缭乱，而桑尼很会鼓励学生，即便如此，雪诗的作文成绩总是60分，永远及格，当然这些仅限于平常的作业，要是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桑尼的认真在全校是出名的，严师出高徒，桑尼带的学生中，男生尤为出色。有的男生出国深造，有的考上研究生，其中有几个雪诗印象尤为深刻的男生，他们和桑尼的关系很亲密。有一次，雪诗照例来到桑尼的房间参加office hour，在雪诗推开门的一霎那，印入眼帘的场景令雪诗惊诧不已：桑尼卧室的门大开着，她那张硕大的床上，竟然坐着一个满眼痴狂神迷的男生，他裤子上的拉链大开着，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他好像是在迫不急待等待着什么，这个人雪诗认识，是高雪诗一级的英语系的学生，他是桑尼的学生。雪诗转过头来看见桑尼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和一群学生交谈，从容淡定。雪诗带着疑惑坐下来后，一直盯着桑尼，似乎想从她的脸上寻找答案，从雪诗第一次见到桑尼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雪诗第一次见到桑尼时，觉得她一脸的沧桑，人很瘦。似乎凭借着一种力量支撑着她。而如今，雪诗突然发现桑尼像一个正处于热恋中的女人，浑身涌动着一股潜流，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塞着温柔甜蜜，人也胖了很多，尤其是臀部，肥得出奇。一个早已过了花季的老女人，此刻却像一朵深冬季节映雪迟开的月季花，别有一番神韵。此时的雪诗正处于热恋之中，所以这种感觉她很熟悉。雪诗的男友是建筑系的才子，长得有点像周华健。是建筑系为数不多女生心中的偶像，男友出招快如闪电，和雪诗认识没几天，就穷追不舍了。雪诗是外语系的系花，外语系男生追她的人很多，雪诗觉得外语系男生太飘，一律不予考虑。和雪诗认识一个月零一天，男友就为雪诗画了一幅超大肖像素描，像极了雪诗，这幅镶了画框的素描赫然挺立于雪诗宿舍窗边，一向神秘的雪诗秘密大曝光，令同宿舍众姐妹折服，想当初男友完成这幅素描后，立即跑到雪诗上自习的教室，叫雪诗去建筑系画室看一样东西，好奇心很强的雪诗也就紧跟着进了画室，当雪诗看见这幅素描，惊呆了，男友说为画这幅素描他用了一个月时间，说完一把将雪诗抱入怀中……当他俩走出画室时门楼已锁，男友领着雪诗从一楼会议室的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爬出去，男友说他为了画这幅素描已经很多次爬窗回宿舍了。男友写得一手好字，为雪诗深夜秉烛刻了一枚玉质印章，惹得众姐妹为求得一枚上好的印章，纷纷讨好雪诗，这令雪诗颇为得意。男友去深圳实习，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雪诗买了一件短衫寄给她，在衣角的内里雪诗男友用红色的线一针针绣出：I always love you! 雪诗为此感动了很久。同宿舍众姐妹都夸雪诗眼力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雪诗似乎明白了桑尼，为何她在S大学一呆就是好几年，她甚至不止一次地说S市是她的第二故乡。雪诗为坐在桑尼床上的这个男生感到悲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个男生后来考上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一次偶然的机会，雪诗去这所大学找同学，在该校外语学院的走廊里碰见了这个男生，雪诗笑着和他打招呼，说师兄你不认识师妹吧，并提及桑尼，当他听到桑尼名字的时候，面无表情，似乎很不情愿提及过去，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到邮箱取信，然后就走了。就在看见他的那一刻，雪诗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他坐在桑尼床上的那一幕，也许有些事情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迷者自是痴迷，清者倒也自是清楚。他冷漠的态度令雪诗有点不屑一顾，不过这也是雪诗预料之中的事，往事不堪回首！
在一次桑尼office hour时间，一个女生的眼神令雪诗至今不曾忘记——充满鄙夷地愤恨如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刺向桑尼，何至于此？后来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传闻，这个来自云南的漂亮女生爱上了外语系来自山东的英俊男生，此男生家境困难，桑尼对他格外照顾，有一年春节桑尼还在此男生农村老家过年，桑尼充分体验了鲁西南农村春节的风俗人情，她还给参加office hour的学生看了在此男生家中和他全家合影的照片，照片上的桑尼春风满面，看上去和此男生的父母年龄不相上下，其实，一个老师去学生家中拜访是很正常的事，尤其是外国人，他们对中国很多事情都很好奇，总是想亲身体验一番，这倒也无可非议。此男生狂追云南女孩，后来又分手的原因，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局外人永远是沉迷于自身之外的风景之中，雾里看花罢了。此男生在一次校园英语角和雪诗聊了几句，他当时还有一年时间就毕业了，雪诗问他有何打算，他说还不清楚，雪诗说老兄你可别犯糊涂啊，他说想当老师，雪诗说如果他大学毕业就去工作只配回他家乡教书，他家乡那地方雪诗去过，雪诗大姑家就在那里，那地方太穷了，雪诗说你想想看你爹妈供你读书实在是不容易吧，你是家中长子（当时看他家全家照时桑尼说他是长子），回你家那地方教书能挣多少钱养活你父母？你还是重整旗鼓考研吧，将来在大学里当一名教授什么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在就业形式很严峻，大学生多如牛毛，万一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你父母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吗？他好像心动了，临走时他说决定一心一意考研，后来在校园中见面大家一笑而过，不再多言，他总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雪诗想他一定在为考研做准备吧，后来果然听到他的好消息，他考入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历史系，虽然是换了专业，但毕竟也是一个好去处啊。人生的驿站有时候并不是如你所愿地行进着，而是被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左右着，从而也就改变了整个人生的方向，无论如何，心中有信仰，自然会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桑尼是美国人，西方人信仰基督教，雪诗不信教，所以无从释怀一个基督教徒的内心世界。但桑尼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背井离乡的孤单妇人，她也需要感情上的慰藉，然而当一个人深陷感情漩涡时，往往是不能自拔。往往越是放纵，就越是无法收场，到最后就完全失控了。在桑尼的office hour时间，有一个男生引起雪诗的注意，他是一名法律自考生，家境一般，但他每天都参加桑尼的office hour，而且是有意想引起桑尼的注意，这是一种有的放矢式的诱惑，一般的女人是抵挡不住的，而桑尼也许在感情方面一直就是一个一般的女人，也许她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女人，科班出生的小男生不是也痴迷于她吗？这个法律自考生该不会是一个没有偿过味到的小男生吧，他看上去深谙此道，手法娴熟，不间断地释放着他的某种能量，桑尼似乎并不很感兴趣，主动出击的往往并不是最好的猎物。逐渐地，雪诗发现桑尼开始对法律自考生另眼相看，对于他提出的问题，总是极有耐心地回答，而且还有一种刻意掩饰后的甜蜜感，荡漾在桑尼的唇角。
雪诗临毕业前夕，听桑尼说她准备回美国一年，说这话的时候桑尼有点尴尬，雪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桑尼回美国一年这个决定一定不是出于她所愿。后来雪诗毕业离校，随男友来到京城，在某一天的某一个食堂，竟然看见这个法律自考生，雪诗知道他是来考托福出国的，因为来这里吃饭的很多人都是到新东方培训的，也许他离目标已经很近了，在看见雪诗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动了一下，接着就像焰火落入湖中，一闪眼他很快就从雪诗的视线中消失了。
去年，雪诗到S市出差，临走之前重返S大学，S大学变化很大，学校面积几乎是以前的一倍，看着一幢又一幢新楼拔地而起，一群一群的学生擦肩而过，雪诗感觉很陌生，就连从前外教住的学术交流中心，现在也已经装修成富丽堂皇的酒店，置身其中，全然没有往昔的一点踪迹，逝者如斯，雪诗不知道桑尼是否还在S大学任教，不知道今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生活还在继续，继续上演着一出接着一出的戏。